原文取自:我魔之城http://silentshen.pixnet.net/blog/post/33515927#comment-33508675 (文/莫默)
我所摯愛的媧
茱麗葉做為女性的某種原型:為了愛情付出犧牲(生命)的代價而在所不惜,一直以來,成為了某種典型要求,或者說是愛戀中女子自願披上的神話性質的羽衣:因為愛,所以受難。做為其神聖而輝煌的質地,卻是讓我感到疲憊與發涼。
主要是啊,媧,太多女子為了滿足、成全自己內部被蠱惑成形的「在愛情中受難而無限榮耀美麗的女子」的符碼,而自願(但或許是無意識的)尋找、墮入那煉獄之中,變態(病態)的享受扮演,那難得的有如在聚光燈中央的幻術美感。
太多了,而讓人厭煩哪…
媧啊,那麼多受難記在我們周遭上演,從戲劇到那些行人抑或親友,都背負著虛構的荊棘,走在愛情的謎路上,每個人的步履躑躅,猶如踏踩在將乾未乾的水泥──先於實際經驗的愛情以前,就已填充到人性核心裡對愛的原型的渴望,對被偽造愛情的神聖(而虛妄)材質的渴望,如此栩栩如真湧動在她們體內──那些聖母啊,那些怨女啊,流著血一樣的眼淚,走過我們眼前。
我和你應該無動於衷嗎?媧啊,對她們的痛楚,對她們苦苦守候的癡,動輒就以死生計數(愛當真是可以測試的,計量的嗎?),好像不這樣,就不足以稱為愛情,好像愛情只能有一種模式,只能有一種強度,其餘的,不配,也不應當稱之為愛,恍若有一個大愛情文本橫空降世,所有人都必須配合它的定義去演繹個別的相遇,讓獨一無二的,全都成為同一標準,全都必須活在類似的轟轟烈烈(或浪漫或王子與灰姑娘或……)情境裡,媧,這會是我們想尋求的,具備個己生的標記,的愛情受難記嗎?
而幸好有另一種茱麗葉,背棄了茱麗葉原型的茱麗葉,在《茱麗葉》(英譯:Juliets,複數)出現。這是三段式電影。這些年來,由不同導演各自表述對同一主題的影片,每隔一段時間,就會有一部,比如《愛神》、《關於愛》、《三更》等等。同一主題,卻不標準化製作,容許差異性的存在,但卻又保有更高的一致性,便有了複調的精神,我常常覺得裡面有著自由流動的氣味。
從侯季然《該死的茱麗葉》看起。這個導演對於時間跳接特別有興趣,《有一天》繁複卻動人的未來、昨日的環狀敘事叫人驚喜。到了《該死的茱麗葉》,亦玩起類似的技法,主要分四段:現在A,徐若瑄詮釋的印刷場員工茱麗葉在大雨場景,身穿紅衣,對著一台舊式的紅色公共電話說話,然後淋一身濕回工廠,之後王柏傑飾演的大學生來警告她有條子查緝;再來,幾個月前,她遇見大學生,並協助他印製文件(非法的馬克思)的過程;跟著跳過了A,時間繼續前進,大學生和茱麗葉在工廠,後者父親趕來要她交出那些文件,並大聲斥責她說這些動作無路用,那大學生不會喜歡她,其後,場外就是她父親和警察的對話,而垂下眼淚的她對男孩說,「帶我走。」她說:「帶著我一起走。」男孩點頭,她笑了;最後一段可說是B,亦即幾個鐘頭前,她打那通電話的內容,原來是她檢舉大學生的刊物。
我得說,這真有意思,文本揭密的過程與次序,讓人喜歡。而且氣氛陰森,某些影像讓人有種毛慄感,像是恐怖片場景,包括茱麗葉的肢障,她所居住的地下室,大量陰雨綿綿的畫面。其中徐若瑄將唇塗得紅豔,並在大學生社團裡微笑的一幕,帶著極大偏執感,讓人完全可以理解這個角色在無助與可憐內部的頑固意志。對了,《亂青春》的李律只在兩幕裡驚鴻一瞥,我個人覺得好遺憾。
第二段是沈可尚編導的《兩個茱麗葉》,李千娜的角色撥動手機的觸控螢幕,眼淚滴到親密合照,緊接著她踏到天台邊緣,似要跳樓。再來則是緊握手機不放的她替受傷、腳裹石膏的父親去暖計程車,載一個中年男子去山上精神病院探訪戀人茱莉。我們遂進入了幾十年前的另一故事,木偶戲班的兒子(黃河飾演)和歌舞團的當家主唱茱莉(還是李千娜)相戀,但偏生兩人家庭處於對立狀況(一如羅蜜歐與茱麗葉),而後兩人因有性關係被拆散,男方問茱莉敢不敢裝瘋進精神病院(在片中他們一直以「敢不敢」對愛情作宣示與驗證)。茱莉確實做了,但男方卻多年以後才回來。而他看見受難的反覆說「我是茱莉」、「膽小鬼」的女子時便徹底崩潰。
這個可怕(也可厭)的悲劇,在李千娜的現代角色再度上山時,出現蹊蹺。她驚覺嚷嚷「我是茱莉」、一直喀喀笑的病患並非茱莉,而是茱莉以前的室友。茱莉早便離開。在她下山前,故意誤導罹病的室友,化身為她,種下對男方的某種報復。然後,懂得茱莉意圖了以後,現代茱麗葉也走出情傷。她開車下山,順道載送一只見背影、說「決定不再等了」的女乘客。導演以兩種時間並行的調度,讓跨越三十年的兩代茱麗葉,在同一台計程車,露出神清氣爽的微笑。
她們都決定不再受難、受困。
真是清新、愉悅的一幕,讓人驚喜。編導對茱麗葉典型的翻新與脫逃,做得相當出色。此外,這段有一堆厲害的劇場咖,譬如柯一正、吳朋奉、金枝演社的成員等等。李千娜的演繹則讓人眼睛一亮。
最後是陳玉勳《還有一個茱麗葉》。這著實是對茱麗葉形象(還有性向)的大顛覆,而且充滿嬉戲的精神。導演不但找來一群諧星(包括廣告中常見的甘草群)莫名其妙地拍起一支廣告(型男塑身衣),還讓康康扮演單戀28次不得,想在39歲前夕自殺的朱立業一角,並和梁赫群的角色擦出含蓄的男男愛戀火花。幾個肉男子跳群舞的畫面,在好笑之餘,也有種人生巧聚首復分離的淡淡惆悵。
這個部分,彷彿沒有設計或雕鑿什麼的,比起前兩段的精心營造,顯得一派輕鬆、游刃有餘。一切的發生,都充滿著自然、隨機感,教我看了舒服,也屢屢對愛情之人的癡傻狀會心一笑。
媧啊,看了《茱麗葉》,她們從固定的命運行徑帶著透明的微笑離開,我們應該慶幸,愛情不是只有我為你死,你為我死,愛情不是只有死亡才能開啟(同時終結了),愛情可以是背叛,可以是放下,可以是談到那個讓自己帶著太多傷痕的人時,還帶著懷念而清澈的表情,可以是正向、積極而強烈,可以活著,期許下段美麗的日子,讓那激情以死亡換取的愛情神話(也許可以稱為:茱麗葉情結或茱麗葉咒怨)變成外衣,摘下吧,以更庸俗、平常的人的內裡,為另外一個人在未來的季節綻放,而不是在未徹底盛開以前便已選擇墜下、凋零。
我們不為彼此獻祭,媧啊,我們無須扮演羅蜜歐與茱麗葉,我們無須在壯烈如對決的悲劇底辨識相思與真摯的心意,我們活著,就在身邊,執起手吧,媧,這掌心裡的溫度,還有眼底的身影,即為我們神秘而堅硬的愛情。
造牆者
寫於99,12,06 ──99/12/04,晚間,《茱麗葉》,京站威秀影城。 註:有關《亂青春》、《有一天》詳見《食影人:第Ⅱ吞食》之〈無水的游泳池繼續繼續妳繼續在風中跳舞──默看《亂青春》〉、〈《有一天》,我會在妳的夢裡夢見妳〉〉。 本文首發於「國藝會藝評台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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